【执离】桎梏
*短篇完结
*真·相互折磨到白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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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帝四十三年,冬。
慕容离感觉到,他来了。
他的眼睛已无法睁开,身体也已无法移动,惟有模糊遥远的听觉仍在告诉着他。
执明来了。
执明既已来了,他,便已无憾了。
慕容离温温笑着。
他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冰冷。
还是那双在他从遖宿归来之时,抱着他无理又逾矩地转圈的手吗?
慕容离偏偏已不能看到了。
不能看到他的脸,他的手,他的表情,以及,他的一切。
但慕容离觉得,还是的。
人之将离,是否都会去回想自己的一生?
而自己的一生,不知是有悔,还是无悔。
甫被带回天权的时候,慕容离觉得,那是一场大梦初醒的荒唐。
一支血玉,一只碎碟,一座…向煦台,皆成为触景生情的旧物。
是旧物,也是桎梏。
过往苍茫虚无的种种,附在这些物什之上,如潮水带星般缱绻涌来。
而在惊醒的刹那,他更为清醒地意识到,何为物是人非,覆水难收。
岁月无声匆匆,不知今夕何夕。
一日,他念起了瑶光旧人旧事,欲往祭奠,着人请来执明。
从一开始便模糊地知道,此番约莫也只是无痛无痒的水花罢了,故而在执明断然拒绝他回瑶光的求肯之后,慕容离也只是沉默的接受。
有一有二,请求;循环往复,不允。
连好脾气的莫澜都按捺不住地为他忿然起来:
“王上怎可这样待你?难不成竟想囚着你,一生一世么?”
面对这样的问句,慕容离也只是疲惫着,一笑置之。
与执明的这场漫无止境的画地为牢,已然消耗掉他所有的情绪。
慕容离所剩下的,不过是空不见底的倦意,冰凉虚透的空落罢了。
他如同一个将散的游魂,寂寂徘徊在这向煦台内,每日不过抚箫,吟奏残曲以寥落自娱。
即便如此,依然有来内侍的流言纷纷扰扰地传来:
“向煦台这位,平日里不出房门也不出声响,终日只是呆呆地坐着,莫不是又在算计咱们天权、咱们王上了?”
“谁知道呢?这慕容离向来心怀不轨,太傅、子煜大人都是被他所害,偏偏王上还只是拘着他,既不动刑,也不赐死。”
“我可听说王上当日遇刺,也是他主圌使的!”
“。。。。。。”
妄言可笑,络绎不绝。
慕容离常闻之,已是全然不经心神。
执明的到来是突兀的。
而更为突兀地,则是他对慕容离的颐指气使:
“本王今日心绪不宁,慕容国主不妨为本王演奏一曲解忧。”
“是。”
不理会他依然称呼自己这个亡圌国之人“国主”,慕容离坦然应允。
事实上,这也算得上是十分合理的请求。
可是,执明并没有言明,他何时可以停下。
向煦台,水榭边,悠扬的箫声便从清晨一直响到傍晚时分。
在箫声渐渐转为沉郁呜咽的时候,慕容离的心也越来越冷。
喉间的干渴,下唇的刺痛,指尖的麻木,似无尽头般反反复复。
他没有停止。
慕容离觉得,倔强的自己似乎也在与那人较着劲。
无休无止的吹吟,随着这颓败的天色一般,僵冷不堪地持续下去。
他是不是应该在执明面前俯首讨饶?
只是这一个轻飘飘无甚在意的谕令,便足够让已经遗忘的戮心过往,阴魂不散般地遣返。
曾经的瑶光也好,复立后的瑶光也罢。
阶下之人所珍视之物都可以被易如反掌的蔑视夺取。
即连他的自尊,一直以来所维持的高洁清冷的作态,又何尝不是被轻而易举的碾压为尘?
一丝讥讽延上慕容离嘴角。
此时此刻,清雅脱俗的箫音于执明耳中,不过是悦人耳目的靡靡之音罢了。
这该算是一种十分好用的刑惩。
天幕深深浅浅落下,绯红霞色一丝丝消逝。
执明方托腮寐醒,整顿了衣衫起身,不紧不慢地走近了。
“本王十分倾慕慕容国主今日的曲目,叹是堪比教坊第一乐师了。”
他的眼中噙着丝冰凉笑意:
“而今天色已晚,本王希望慕容国主多加休整,曲音虽妙,沉溺过度,却是伤情。”
在那尾音散落之时,慕容离才沉沉收了箫。
一日米水未进,唇上的痛楚啮咬着心魂,而他已没有多余的气力去理会,敛容微微颌首:
“粗浅技艺,枉自怡情悦性,承蒙王上不弃。”
执明依然是和颜悦色之声:
“慕容国主过谦了。本王圌还有要事,便不多留了。”
慕容离沉默看着他离去,在那背影彻底消失时,方觉自身瘫软地几乎要倒在石桌之上。
一直在立在边侧的莫澜慌张地冲了过来想要扶他,却被慕容离轻巧坚决地一挥袖,示意他无需怜悯:
“莫郡侯留步。”
足下麻木无觉,极为勉强的起身后,他方取了袖中巾帕,淡然拭去箫口的点点殷色。
“阿离,我这里有上好的伤药,是往日王上所赐,你。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
慕容离平淡道,
“不过皮肉之伤罢了,何须在意。”
莫澜听闻此言怔愣,再无言语地退着身,只红着眼小心离开。
他方行至向煦台外。
面前门庭一片暗黑冷寂中,蓦地听到砰地一声巨响犹振,似是有人一拳捶在宫门之上。
光阴本无言,径自悠悠向前。
直至那晚,无言平衡,一夕倾覆。
适逢慕容离欲解圌衣就寝。
小胖直直闯入向煦台,仓皇言他:执明宴罢独酌,豪饮数樽醇醴,醉如泥,直呼慕容名讳,无奈遂来请他。
他本是不愿意去的。
然身体行动竟快于九窍玲珑之心,自己发觉之时,已是行至半途。
抬眼咫尺之处,灯火莹莹。
终还是放不下他的罢。
一时昏昧不作他想入了思明殿,慕容离在内殿见到了执明。
一桌素馨,数盏甘酒,更深漏转。
那人凤目上挑,眸心清明无遗,戏谑望他:
“慕容国主,与本王共饮一杯,如何?”
“。。。。。。”
推却不得,慕容离只浅浅饮下那杯递于自己跟前的梨花醉。
异香侵魂,而后天翻地覆。
以为他之前佯醉,不过邀约赴宴的说辞,怎知最后,竟饮至缭绕暖香,玄纹幔帐。
此番,竟是鸿门宴否?
慕容离本欲巧舌争辩,纠缠不清之下却更凌圌乱,被压在锦榻之上的他,软筋无力,退至无可退处。
执明眼中跃跃深情,掌中咄咄逼人,慕容离凝视须臾,惊觉自己竟无半分脱身逃离之念。
他才顿悟,自身心意为何,不禁自讽一笑。
不待慕容离再思明白,他已堕入更深晕眩之中,似无穷无尽。
红烛无声,惊涛拍岸;载浮载沉,垂泪嘤喊。
一夕共枕黄粱梦,将他二人复杂不堪的挚友君俘关系,经营至越发纠结难解之境。
自此之后。
白日里,向煦台。
他吟萧,他听曲,伪作一幅岁月静好光景。
夜晚时,思明殿。
齿交濡,尽交缠,却是一番混沌糜废之象。
无数次的契合无间。
身上之人极尽温柔,深邃星子熠熠生光。
慕容离忽然觉得,自己是一叶障目,当局者迷。
那倾心的,留连的,压抑的,痛苦的,几欲将人焚毁的目光,分明多年以前就有。
自己怎就将它们看作是仇恨不喜,不屑一顾?
明帝拣择宗室麟儿,立为太子,大赦天下。
慕容有幸,忝居在列。
他心知,此番归去瑶光故土,便有如是关山万里,再见无期。
他却也庆幸,焚心劫难可就此了断。
临行时,执明来送他,带着几块血玉,依旧剔透色赤,通体润泽。
执明欲言又止,慕容离躬身敬谢,而后登车。
哒哒的马蹄声远去,扬起的烟尘碾碎他二人心中最后的念想。
自此二十余年,慕容离再也不曾踏足天权。
慕容离返回瑶光郡后多时,期年,因着执明寿辰,如其他各郡一般,遣人呈上了贺礼。
执明看了几眼淡漠疏离的方夜,又将那副小像随意地来回翻阅了片刻,不觉失笑,然后便淡淡道:
“差强人意,本王姑且收下了。你替本王谢过慕容郡主。”
刚才尚神游天外的方夜面有诧色,默默点了头便准备告辞。
而执明此时却叫住了他,沉声道:
“你且回去告诉他,此番心意本王领了,往后,就不必再送了。“
方夜转身,凝视他良久,才松了持剑之手,悄然离去。
“慕容郡主将王上姿颜描摹得如此惟妙惟肖,其中真心,可见一斑。”
一侧的莫澜感慨道。
“真心?”
执明面沉如水,
“他自然是有真心的。”
他又扫了一眼那画笺,白玉镇纸下压的正是画中人掌中的那捧羽琼花。
分明颜色正好,花开正浓,却似乎因着执笔者的心境所累,平添几分萧瑟枯萎之意。
执明似乎是回想起许久之前,那一曲绕梁整日的箫音,又絮絮道,
“只是这真心啊,本王已经要不起了。”
莫澜闻之叹息,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下。
执明独自端坐在玄椅上。
他环顾着这他曾经不屑一顾的高堂殿宇,俗金雕栋,而后,将那画笺一点一点,撕作碎片,掷入火盆,火舌肆虐欢呼,顷刻化为灰烬。
寒凉风声飒飒穿过亭廊窗下,只一瞬便卷走那些将烬星火,再无踪迹。
执明掩面伏案,倏然泪如雨下:
“相见争如不见,既已分离,又何必徒留牵绊。这是我与你,最好的结局。”
执明缓缓地摩挲着慕容离的掌心。
对不起。
此生是他心中有结,实是无法好好待他。
将至归期。
搅圌弄风云天下的乱世生魂,一个应死之人,他一生的功过是非,回首细数,不过就似一缕青烟,转眼即逝罢了。
今日将离而去了,不知他日,这人可会再忆起自己,哪怕一点一滴。
慕容离不禁想着,勾起了唇角。
“阿离?”
是执明低沉温和的声音萦绕在耳。
他的口中吐出的正是自己祈盼已久的称呼,然而慕容离却已无法回应他了。
他只能轻轻地、轻轻地握住执明的手掌,表示自己在听。
表示自己,真的,听到了啊。
手忽然被紧紧攥圌住,慕容离感觉到了,似乎是有种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他的面上:
“阿离,来世,你等等我。。一定等我。”
呼吸相闻的暖风拂来,手上又是一紧。
慕容离已无法睁开眼睛,他看不到执明的表情。
然弥留之际,脑海反是一片清明。
执明此言的深意,慕容离竟是懂了:
阿离,你我今生注定不得忘却前尘,结缡相守,但愿来世,结为连理并蒂,一世无忧。
来世啊。
也好。
那就祈望,来世相逢处,
君还是君,阿离还是阿离。
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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